上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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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妾有個東西想還給陛下。”沈執荑從衣袖中拿出長命鎖。
這是當年分別時，陳習彧送她的長命鎖。
那是春日花深的時候，他給她帶了滿篋鮮花，從來只裝書冊的竹篋裏第一次裝滿了其他東西。
當時她想拒絕這長命鎖：“你把長命鎖給我，你自己想做短命鬼嗎？”
陳習彧搖頭淺笑：“我不想。但你總說你命不好。我覺得我命還行，我想把我往後的好氣運和生命都分你一半。”
“潦倒半生我們一起，富貴榮華也同享，我不要長命百歲，我只想和你在一起。”
那時她“哼”了一聲，最終卻還是歡歡喜喜接受了。
這條長命鎖也曾救過她的命，那是她私奔不成想跳南江水自盡的那次。原本她穿著冬日的棉襖跳進水裏，自己也沒有求生意志，肯定是活不成的。
可在最後，脖頸上長命鎖被打濕後的黏膩觸感讓她清醒過來。
她最終才沒有推開沈家派來撈她那些人的手。
而現在，她就要和過去徹底告別，這塊長命鎖也是時候物歸原主了。
陳習彧看著這東西——銀質的蓮花長命鎖並不貴重，但卻是長輩實打實的心意。
原來年少的他，就為了沈執荑能夠做到這種地步了。
陳習彧接過長命鎖，卻把她又掛在沈執荑的脖子上。
沈執荑聽到身後人的聲音：“這是十七歲的我給你的，你該還給十七歲的他。”
聽到這話，她也確實不再掙紮。
陳習彧說的有道理，這塊長命鎖不算是現在他的東西。
“那我也送陛下一樣別的東西吧。”沈執荑這些日子算是蹭了陳習彧不少好處，她心裏多少也有些感激。
陳習彧：“不需要。”
他有想要的，只是現在告訴沈執荑他的心意，她怕不是又要胡思亂想。
見沈執荑低下頭似乎不太高興，陳習彧便伸手拿起她頭上的小蝴蝶珠花。
“你把這個送我吧。”陳習彧看到這珠花小蝴蝶的翅膀撲閃撲閃，就想起兩人在馬車上時沈執荑頭上的發簪。
他的心思並沒有那麽清白。
沈執荑不知道陳習彧要一只小珠花做什麽，但他要也就給了。
小小的珠花在月光下翅膀輕顫，就好像要從陳習彧的掌心飛到河岸的另一端。
上京果然和南州不同，沈執荑剛從船上下來就只有這個想法。
她目之所及所見的山仍未綠，完全和南州在冬日都帶著綠意的山水不同，這裏像是被灰暗牢牢蓋住。
她不喜歡上京。
這是沈執荑對上京的初印象。
而後她想到這是陳習彧年少時長大的地方——和她想象的也完全不同。
她從前總以為他這樣溫柔好性子的少年郎，必然會是在比江南水鄉更煙雨朦朧的地方養出來的。
但她現在入眼的卻是雄渾蒼涼。
所以，她第二個疑惑就是，這樣的地方是怎樣養出那個少年人的。
這樣的古樸滄桑地，可以出金戈鐵馬的將軍，也可能出運籌帷幄的謀士，卻唯獨不該出個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明朗君子。
奇也怪哉。
沈執荑知道下了渡口，還需要坐馬車進京。
“沈娘子，陛下有事先行一步，會有人送您到地方去。”沈執荑聽到簾子外尖細的聲音，她略挑起簾子，看到那人的面孔。
他的臉塗的慘白，還能聞到奇怪的香味，尋常男人很少用這般濃烈的香。
所以，沈執荑很快就確定這個人是宦官。
沈執荑點頭，並讓夏橘給了他賞銀：“多謝公公。”
這人卻沒有收下，反而恭謹謙卑地推辭：“多謝娘子好意，只是這東西奴婢萬萬不敢收。”
他又解釋：“您從江南帶來的財物，奴婢們也會讓人都送到地方去，您大可放心。”
沈執荑和離後，從前陳習彧給縣公府的賞賜都被歸還到了她的手裏。
除此之外，還有沈府義父大人給的金銀財寶，雖然她知道這些東西有代價，但陳習彧還是讓她收下。
她問起來，他就不在乎：“你到上京處處得花錢，而且有沈清淮這個義父在，你的出身也會好聽些。”
兩人都不在乎什麽出身不出身的，但是這個世上多的是在意的人。沈執荑也知道這樣對她有利，她想要在上京找親人就得先紮根才行，便也同意了這事。
船隊中有整整一條船都是拿來放她的這些東西的。
沈執荑並沒有男人的宦官身份看輕他，仍然感謝道：“那便多謝大人了。”
那宦官這才真心笑笑，而不是之前皮笑肉不笑的假笑。
等他走後，花閑才提醒她這人是陳習彧身邊的近侍德安，他主要負責陛下平日的生活起居。
花閑：“沈姐姐對個閹人怎麽都這般尊敬？”
沈執荑搖頭，目光落在她掀起馬車一角的繁華街道上，人來人往的人潮，她和這整輛馬車都顯得渺小。
她尊敬這宦官既是因為她本就對身份地位不屑，同時也因為這裏和南州城不同。
昔日在南州城只是個縣公府就能讓她喘不過氣來，而到了這天子腳下的上京，她更得謹言慎行。
沈執荑想起陳習彧說會安排好她的去處，她聽說過京城很多富人權貴都有許多宅院。
她這樣不堪入目的身份，想必也只能在這偌大的上京城有個小小的院落。
不過沒有關系，她會努力紮根的，等她站穩腳跟就去尋親，去打聽她到底是誰。
至於她到底算是君王的外室，還只是一段丟人的過往都不重要，她的目的如今已經達到。
那麽陳習彧就不再重要。
“沈娘子，到了。”沈執荑聽到行月的聲音，她知道這是陳習彧派來保護她的人。
行月刀法一流，想必也算是陳習彧給自己最後的庇佑了。
她正想拉開馬車簾下去，卻被馬車外突然響起的喧鬧聲嚇得收回手。
是鑼鼓喧天的聲音，沈執荑倒是聽陳習彧講過他們夔州人愛熱鬧，家中有新客來時便會敲鑼打鼓放鞭炮歡迎。
難不成她住的這個院子……是夔州人在管？
很快她還聽到了鞭炮的聲音，這聲音有些吵耳朵，但卻讓對上京還有些不適和惴惴不安的沈執荑莫名心安。
突然簾子被人從外面掀開。
“沈表姐……”簾外是個姑娘，一身勁服看起來幹練爽快，她看到沈執荑的臉呆滯許久才道：“好、好生漂亮的姐姐。”
眼前的姑娘擦了擦並不存在的垂涎，然後拱手熱情道：“表姐好，我是明越！”
沈執荑聽到“明越”兩個字時，想起陳習彧的生母就是姓“明”。
難不成這是陳習彧母後的母家？他竟然將她安置到了此處！
沈執荑在明越的攙扶下從馬車下來，她擡頭看到牌匾上有力的大字“明府”。
原來陳習彧居然真的將自己安排到他的外祖家了。他說的“安排妥當”也確實是真的妥當，整個京城恐怕沒有比明府更適合她待的地方。
表姐？沈執荑想起她從前為了和陳習彧攀關系和逗他，所以故意喊他表哥的事。
沒想到經年以後，他居然也用這樣的方法來安置她。明越喊她一聲“表姐”，那她豈不是這次就可以正大光明喊他聲表哥呢？
恐怕陳習彧自己都不清楚過去的事，沈執荑卻覺得很是有趣。
她為了讓明越對自己有好印象，笑吟吟問她：“是天上那個明月嗎？”
明越搖頭：“不是的，明確實是‘明月’的明，但‘越’是越關山的越。”
明越？
沈執荑在心裏默念了這個名字——果然是個大氣的名字，真好聽。
“表姐，你要來這事皇帝表哥來信得突然，我阿娘有事出京城去了，家中祖父祖母年邁未至。還望表姐見諒。”明越道歉，她神情認真不藏虛偽。
她悄悄看沈執荑，這些日子上京早就傳開了陛下微服江南，卻為了個寡婦處置了縣公府的事情。
雖然縣公府在上京不算什麽厲害的人家，但那可是她那位溫潤穩重，自登基以來一直被人人稱頌賢名的皇帝表哥。
寡婦，陛下，處置她的夫家。這幾個詞堆在一起，京城人人無不好奇這位沈娘子。
明越自然也是，如今親眼見到沈執荑，她才明白皇帝表哥為何要待她好。
真的是好生漂亮的姐姐，別說男人了，她這個女人看著都喜歡，簡直就是“我見猶憐”。
沈執荑聽到明越的話，像是很好說話般點頭：“無礙。”
她不知道明府的人是真沒空來接她，還是因為看不上她，所以故意給她下馬威。
但她自小就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。如果在上京的這些日子她需要和明家人相處，那必須得討好他們才行。
明越看起來年紀小，說話做事也透著股稚氣，讓人跟著一起相處都好像變得年輕許多。
“表姐不必拘謹，我們明家沒有那麽多講究的。”明越看沈執荑一直不說話，還以為她是覺得不好意思。
“悄悄告訴表姐，其實我們明家不是世家。”明越湊到沈執荑耳邊悄聲道。
沈執荑點頭，這事她是知道的，倒也不是因為別的，主要是她小時候就想將來做個貴人，讓別人都不敢再欺負她。
而在小小的自己心中有兩個最佩服的人。一個是那時還是太後的徐宜主，另一個就是當時的貴妃明珠。
這兩個都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典型。徐宜主直接讓滁州徐氏從不入流的世家，變成能夠與瑯琊王氏抗衡的世家，在京中有著“京兆徐氏，去天尺五”的說法。
但徐家本來就是世家，可貴妃明珠可就完全不同了。
她只是江湖女兒，聽聞以前就是個游俠，這般卑賤的出身，卻能高居貴妃之位，還是太子的生母。
明家最初不過是在夔州經營一家小小的武館，如今卻出了明太後不說，還有個前幾年以三萬兵馬勝敵軍十二萬兵馬的明將軍。
沈執荑自幼佩服明太後，還佩服明家人。這般成績，連尋常世家看了都望塵莫及。
不過……
沈執荑想起自己從前不知道陳習彧身份時，不只一次說過她佩服明家人的事。
現在想想，那時他肯定是在憋笑吧。
說不定還會覺得她真是個鄉巴佬，才會如此大驚小怪。
沈執荑佯裝很驚訝的神情：“居然是這樣嗎？”
明越點頭：“我沒別的意思，我就是想說沈姐姐在京城，除了我們明家其他人的話都別信。”
似乎生怕她不信，明越小聲叮囑道：“尤其是那些世家的人，離他們遠點，他們就一群瘋子……哦，有個不瘋的，改天遇上我指給表姐看。”
沈執荑不知道明越這話是真是假，但她點頭微笑：“好。”
明越見她這樣便真的以為沈執荑是信了，拉著她就開始講京城有什麽好玩的和好吃的，看起來真是個可愛單純的小娘子。
沈執荑沒來由的有些羨慕。
能養成這樣的性格，想必明越的父母應當是很疼她的。只有在愛裏長大的人，才有資格無憂無慮、天真爛漫。
就像她少年時也總是猜測陳習彧的家庭一樣。
她總覺得能養出他那樣端正性子的人家，必然得是家庭和睦，父母恩愛的。她還猜過陳習彧的父親定然也會是個溫潤君子，母親也肯定是文采過人的大家閨秀。
只是現在看來她猜對了，卻又沒有完全猜對。
沈執荑跟著明越走，卻發現花閑不見了。
她這些日子想不通花閑為何要跟著到上京來。
雖然花閑說是來照顧她的，但沈執荑總覺得很奇怪。這一路花閑都在和行月她們打聽徐家的事，她也不知道花閑想做什麽。
她對夏橘道：“等會兒花閑回來了，第一時間告訴我。”這孩子怎麽剛到京城就亂跑，這裏可不是南州，不小心得罪人了該如何是好？
“表姐快來！”明越見沈執荑走的慢了些，不僅停下來等她，還思索了一下攬住她的肩：“表姐不會嫌我煩吧？”
沈執荑看著明越毫無惡意的笑容搖頭。
沒有人會拒絕善意，雖然她知道這些善意對有的人而言一文不值，但對她來說……她珍惜別人的每一分善意。
“好！”明越蹭了蹭沈執荑。
唔，沈表姐身上好香哦，而且長得又漂亮性格還好。
“等會兒我讓廚房給表姐做夔州菜！”明越高興道。
表姐這麽好，她必須得用他們夔州最好吃的東西款待表姐！
“陛下，徐娘子給您送了點心來。”德安進來時陛下還在批折子。
按往日來說，陛下肯定會讓徐娘子把東西送進來，德安也只是例行公事問一句。
但這次陛下頭也不擡：“不必了，讓她以後也不用送了。”
德安聽到這話滿眼不可置信。
誰都知道徐娘子幼時就被接近宮中，本來是板上釘釘的太子妃和皇後，若不是七年前朝中風波不斷，後來先帝又猝然崩逝，她與陛下早就該是成婚了。
而陛下失憶後也突然開始疏遠徐娘子，不過雖疏遠她，卻還是給足了顏面。
這次陛下不收徐娘子的東西，那可不僅僅是打徐娘子的臉，說嚴重點，甚至可以說是打徐家的臉。
“沒聽清嗎？”陳習彧重覆了一遍。
德安忙不疊道：“喏，奴婢知曉，這就去回了徐娘子。”
陳習彧望著殿門口。
他早就不是剛登基時那個處處受限的少年，除掉徐家也不過是早晚問題——但真正讓他今日不收東西的原因不是這個。
從前他覺得無所謂，旁人的東西收了便收了。而如今他若是再收，旁人反而以為沈執荑不重要，會輕賤了她。
徐宸鸞這次也不是真的想給他送點心，無非是替徐家來試探他的。
既然他們自己想試探，給他們一個回答也無妨，正好讓他們知道沈執荑不能動。
想起沈執荑，陳習彧喚來劍柔問：“她入京幾日了，如何？”
劍柔道：“明娘子好生喜歡沈娘子的，待她極好。不僅請沈娘子吃夔州菜，還吵著等明夫人回來，要了錢就帶沈娘子去街市上逛。”
陳習彧點頭。
他就知道明越肯定會喜歡沈執荑，也不對，誰都會喜歡沈執荑。
只是明家暫時更適合她住，外祖母也最是明事理，她應該都懂陳習彧的意思。沈執荑住那裏她會把沈執荑當親孫女疼的。
門外德安向徐宸鸞滿是歉意地行禮：“徐娘子，陛下說這點心，您以後就不必再送了。”
徐宸鸞看起來無悲無喜：“好。”
她轉身離開，侍女寒酥：“陛下居然枉顧您與他青梅竹馬的情誼，為了個寡……”
“住口。”徐宸鸞斥責她道。
她和陛下哪裏來的什麽情誼，無非只是當年互相取暖的可憐蟲罷了。
不對，陛下可不是可憐蟲，人家從前是高高在上的儲君，現在是萬人之上的帝王。
陛下那樣的人才不會喜歡可憐蟲，他只會喜歡驕傲的，恣意的，熱烈赤誠的人。
徐宸鸞突然越來越想見沈執荑了。
因為她總覺得陳習彧喜歡的人，她肯定也會喜歡。
而且她也想知道那個沈執荑究竟是得多明艷不可方物，才能讓陳習彧這種人為她做到這個份上。
“昭平縣主遞了幾次折子邀我出宮游玩。寒酥，備車馬，我要出宮。”徐宸鸞道。
她倒是要親自會會這個沈執荑。
“徐姐姐！”徐宸鸞正想著就看到她最不想看到的一個人。
陳醒提著衣裙向她跑過來：“你這是剛看望完皇兄嗎？”
徐宸鸞語塞，卻又不能直說陛下根本沒見她，可又不能對這位冷臉。
昭靖公主陳醒，陛下如今唯一尚活著的姊妹，平日裏千嬌萬寵，誰都不敢招惹。
只是這位公主卻偏偏有個最致命的缺點。
“徐姐姐放心，本宮心中的皇嫂永遠只你一人。那江南來的寡婦，才不配做本宮的皇嫂。”陳醒眉眼中閃過幾分嬌羞，“只是……不知道徐丞相近日可還好？”
這位高傲至極的公主最大的缺點就是生在皇家卻是個重感情的傻子。
徐宸鸞假笑回道：“兄長近日一切都好。”
若是陳醒能不喜歡她兄長，恐怕她兄長才會過得更好。
“徐姐姐，我便先行一步。”陳醒問完徐鶴言的近況，對徐宸鸞的熱情就弱了許多。
這也並不難理解，若不是心上人是徐宸鸞的兄長，陳醒才不會把她放在心上。
“皇兄！”陳習彧聽到這話握著毛筆的手一頓。
這個聲音，他一聽就知道是誰，他淡淡道：“你來做什麽？”
陳醒掐了自己的大腿，擠出幾滴眼淚：“兄長，我聽說徐家要讓徐鶴言娶昭平縣主。”
“是有這麽一回事。”陳習彧應道。
“皇兄，”陳醒拽住他的衣袖撒嬌，“那我怎麽辦？徐鶴言娶了別人，我怎麽辦？”
陳習彧看到因為妹妹的動作而在奏折上留下的墨跡，平靜開口：“他娶別人，你也嫁別人不就好了。”
“皇兄！”陳醒覺得陳習彧簡直不可理喻，“你知道的，我從小就喜歡徐鶴言，如果不能嫁給他，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！”
“不可能。”陳習彧揉著眉心無奈道。
與自己剛出生就被抱給徐太後撫養不同，他這個妹妹從小跟著生母長大，早年明家尚未靠軍功起家時，她常受人欺負。
而那時徐鶴言庇佑過她。人家只是憐憫施舍，她卻從此情根深種。
況且徐鶴言此人野心頗重也並不喜歡陳醒。
“皇兄就能帶個寡婦回來，卻不準我嫁給喜歡的人。”陳醒不滿道。
陳習彧只有她這一個妹妹，這些年都是寵著的，倒讓陳醒似乎不知道什麽話能說，什麽話不能說了。
“你想嫁給徐鶴言可以，等朕死了，你就能嫁了。”陳習彧冷聲道。
陳醒聽出他這話中的不滿，忙跪下：“皇兄，阿醒不是這個意思。”
“你如今也到了該穩重的年紀，這些日子便先不用出宮去了，先去母後那裏靜心一段時間再說。”陳習彧道。
徐家最近在與鄭家議親，他對這個妹妹算是有幾分了解。她重感情卻又心狠手辣，難保不會走極端做出無法挽回的事。
陳醒不情不願點頭：“那皇兄能不能不讓徐鶴言娶鄭觀音。”
“這是人家的家事，不該朕插手。”陳習彧道。
“有什麽不能插手的！皇兄的話誰敢不聽？徐鶴言誰都能娶，就是不準娶鄭觀音！”陳醒在這一點上格外固執，“皇兄，你知道鄭家做過什麽的！”
鄭家是害死二皇兄的兇手，大皇兄卻到現在都沒有向鄭家發難，如今還要讓鄭觀音嫁給徐鶴言。
其實也不難理解。皇兄當年的伴讀裏就有鄭家人，他也沒有與二皇兄和她一同長大，不在意二皇兄的死也很正常。
“那朕早就告訴過你，不是鄭家害死的二弟。”陳習彧提醒她。
“怎麽不是！”陳醒聽到這話，比剛才聽到陳習彧不許她嫁給徐鶴言時，都還要激動許多。
陳醒激動道：“我看大皇兄根本就不在乎二皇兄，恐怕還慶幸他死的早！”
她這句話出口，就看到陳習彧手中的筆被他扔到了地上。
陳醒後知後覺意識到她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。
德安在旁邊聽到這話忙按著昭靖公主跪下，冷汗涔涔。有些話世家和朝堂有傳聞，和當著陛下面議論性質完全不同。
當年先帝確實有廢太子立二皇子的意思，但最後二皇子戰死沙場，先帝又突然崩卒，這事甚少被人提及。
但朝中不是沒有傳言，說二皇子和先帝的死都是陛下的手筆。
“都出去。”陳習彧又喊住德安，“傳樂太醫來。”
德安看到陛下額上爆起的青筋，還有他眼裏的瘋狂之色，知道陛下這是頭疾犯時的表現。
他著急忙慌讓人去喊樂太醫，只害怕陛下萬一像幾年前那次般控制不住自己。
陳習彧原本頭疼欲裂，他腦海好像有很多極為重要的事情都被遺忘了，但他又不甘遺忘。
兩相搏鬥，就讓他頭疼欲裂，他想找個法子緩解這樣的疼痛。
卻在摸索東西的時候，沒有先摸到腰間的佩劍，反而摸到荷包裏的珠花。
圓潤的小珠攢成的蝴蝶，脆弱卻美麗，只有小小的一只，卻像有蓬勃的生機，就像沈執荑倔強不服輸的眼神。
陳習彧就這樣感覺他的心緩緩平靜了下來，腦海裏不甘遺忘的想法漸漸淡去。雖然還是什麽都沒記起，他沒有往日恢覆神智後的煩躁與不悅。
他攥緊手裏的珠花，心中越發平靜。
樂頤來時，因為知道陛下這次頭疾的誘因是什麽，連遺囑都給小徒弟交代好了。
他以為他會看到一個瘋狂、冷漠，大開殺戒的帝王，可實際上陳習彧只是靜靜坐在書案前，手中捧著一只珠花。
光從窗格裏照進，他沒有被黑暗籠罩的那張臉看起來平靜溫和，眼裏也有幾許明光。
就像被囚困已久的人，終於等到了願意停留在他綺窗前的小蝴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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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妾有個東西想還給陛下。”沈執荑從衣袖中拿出長命鎖。
這是當年分別時，陳習彧送她的長命鎖。
那是春日花深的時候，他給她帶了滿篋鮮花，從來只裝書冊的竹篋裏第一次裝滿了其他東西。
當時她想拒絕這長命鎖：“你把長命鎖給我，你自己想做短命鬼嗎？”
陳習彧搖頭淺笑：“我不想。但你總說你命不好。我覺得我命還行，我想把我往後的好氣運和生命都分你一半。”
“潦倒半生我們一起，富貴榮華也同享，我不要長命百歲，我只想和你在一起。”
那時她“哼”了一聲，最終卻還是歡歡喜喜接受了。
這條長命鎖也曾救過她的命，那是她私奔不成想跳南江水自盡的那次。原本她穿著冬日的棉襖跳進水裏，自己也沒有求生意志，肯定是活不成的。
可在最後，脖頸上長命鎖被打濕後的黏膩觸感讓她清醒過來。
她最終才沒有推開沈家派來撈她那些人的手。
而現在，她就要和過去徹底告別，這塊長命鎖也是時候物歸原主了。
陳習彧看著這東西——銀質的蓮花長命鎖並不貴重，但卻是長輩實打實的心意。
原來年少的他，就為了沈執荑能夠做到這種地步了。
陳習彧接過長命鎖，卻把她又掛在沈執荑的脖子上。
沈執荑聽到身後人的聲音：“這是十七歲的我給你的，你該還給十七歲的他。”
聽到這話，她也確實不再掙紮。
陳習彧說的有道理，這塊長命鎖不算是現在他的東西。
“那我也送陛下一樣別的東西吧。”沈執荑這些日子算是蹭了陳習彧不少好處，她心裏多少也有些感激。
陳習彧：“不需要。”
他有想要的，只是現在告訴沈執荑他的心意，她怕不是又要胡思亂想。
見沈執荑低下頭似乎不太高興，陳習彧便伸手拿起她頭上的小蝴蝶珠花。
“你把這個送我吧。”陳習彧看到這珠花小蝴蝶的翅膀撲閃撲閃，就想起兩人在馬車上時沈執荑頭上的發簪。
他的心思並沒有那麽清白。
沈執荑不知道陳習彧要一只小珠花做什麽，但他要也就給了。
小小的珠花在月光下翅膀輕顫，就好像要從陳習彧的掌心飛到河岸的另一端。
上京果然和南州不同，沈執荑剛從船上下來就只有這個想法。
她目之所及所見的山仍未綠，完全和南州在冬日都帶著綠意的山水不同，這裏像是被灰暗牢牢蓋住。
她不喜歡上京。
這是沈執荑對上京的初印象。
而後她想到這是陳習彧年少時長大的地方——和她想象的也完全不同。
她從前總以為他這樣溫柔好性子的少年郎，必然會是在比江南水鄉更煙雨朦朧的地方養出來的。
但她現在入眼的卻是雄渾蒼涼。
所以，她第二個疑惑就是，這樣的地方是怎樣養出那個少年人的。
這樣的古樸滄桑地，可以出金戈鐵馬的將軍，也可能出運籌帷幄的謀士，卻唯獨不該出個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明朗君子。
奇也怪哉。
沈執荑知道下了渡口，還需要坐馬車進京。
“沈娘子，陛下有事先行一步，會有人送您到地方去。”沈執荑聽到簾子外尖細的聲音，她略挑起簾子，看到那人的面孔。
他的臉塗的慘白，還能聞到奇怪的香味，尋常男人很少用這般濃烈的香。
所以，沈執荑很快就確定這個人是宦官。
沈執荑點頭，並讓夏橘給了他賞銀：“多謝公公。”
這人卻沒有收下，反而恭謹謙卑地推辭：“多謝娘子好意，只是這東西奴婢萬萬不敢收。”
他又解釋：“您從江南帶來的財物，奴婢們也會讓人都送到地方去，您大可放心。”
沈執荑和離後，從前陳習彧給縣公府的賞賜都被歸還到了她的手裏。
除此之外，還有沈府義父大人給的金銀財寶，雖然她知道這些東西有代價，但陳習彧還是讓她收下。
她問起來，他就不在乎：“你到上京處處得花錢，而且有沈清淮這個義父在，你的出身也會好聽些。”
兩人都不在乎什麽出身不出身的，但是這個世上多的是在意的人。沈執荑也知道這樣對她有利，她想要在上京找親人就得先紮根才行，便也同意了這事。
船隊中有整整一條船都是拿來放她的這些東西的。
沈執荑並沒有男人的宦官身份看輕他，仍然感謝道：“那便多謝大人了。”
那宦官這才真心笑笑，而不是之前皮笑肉不笑的假笑。
等他走後，花閑才提醒她這人是陳習彧身邊的近侍德安，他主要負責陛下平日的生活起居。
花閑：“沈姐姐對個閹人怎麽都這般尊敬？”
沈執荑搖頭，目光落在她掀起馬車一角的繁華街道上，人來人往的人潮，她和這整輛馬車都顯得渺小。
她尊敬這宦官既是因為她本就對身份地位不屑，同時也因為這裏和南州城不同。
昔日在南州城只是個縣公府就能讓她喘不過氣來，而到了這天子腳下的上京，她更得謹言慎行。
沈執荑想起陳習彧說會安排好她的去處，她聽說過京城很多富人權貴都有許多宅院。
她這樣不堪入目的身份，想必也只能在這偌大的上京城有個小小的院落。
不過沒有關系，她會努力紮根的，等她站穩腳跟就去尋親，去打聽她到底是誰。
至於她到底算是君王的外室，還只是一段丟人的過往都不重要，她的目的如今已經達到。
那麽陳習彧就不再重要。
“沈娘子，到了。”沈執荑聽到行月的聲音，她知道這是陳習彧派來保護她的人。
行月刀法一流，想必也算是陳習彧給自己最後的庇佑了。
她正想拉開馬車簾下去，卻被馬車外突然響起的喧鬧聲嚇得收回手。
是鑼鼓喧天的聲音，沈執荑倒是聽陳習彧講過他們夔州人愛熱鬧，家中有新客來時便會敲鑼打鼓放鞭炮歡迎。
難不成她住的這個院子……是夔州人在管？
很快她還聽到了鞭炮的聲音，這聲音有些吵耳朵，但卻讓對上京還有些不適和惴惴不安的沈執荑莫名心安。
突然簾子被人從外面掀開。
“沈表姐……”簾外是個姑娘，一身勁服看起來幹練爽快，她看到沈執荑的臉呆滯許久才道：“好、好生漂亮的姐姐。”
眼前的姑娘擦了擦並不存在的垂涎，然後拱手熱情道：“表姐好，我是明越！”
沈執荑聽到“明越”兩個字時，想起陳習彧的生母就是姓“明”。
難不成這是陳習彧母後的母家？他竟然將她安置到了此處！
沈執荑在明越的攙扶下從馬車下來，她擡頭看到牌匾上有力的大字“明府”。
原來陳習彧居然真的將自己安排到他的外祖家了。他說的“安排妥當”也確實是真的妥當，整個京城恐怕沒有比明府更適合她待的地方。
表姐？沈執荑想起她從前為了和陳習彧攀關系和逗他，所以故意喊他表哥的事。
沒想到經年以後，他居然也用這樣的方法來安置她。明越喊她一聲“表姐”，那她豈不是這次就可以正大光明喊他聲表哥呢？
恐怕陳習彧自己都不清楚過去的事，沈執荑卻覺得很是有趣。
她為了讓明越對自己有好印象，笑吟吟問她：“是天上那個明月嗎？”
明越搖頭：“不是的，明確實是‘明月’的明，但‘越’是越關山的越。”
明越？
沈執荑在心裏默念了這個名字——果然是個大氣的名字，真好聽。
“表姐，你要來這事皇帝表哥來信得突然，我阿娘有事出京城去了，家中祖父祖母年邁未至。還望表姐見諒。”明越道歉，她神情認真不藏虛偽。
她悄悄看沈執荑，這些日子上京早就傳開了陛下微服江南，卻為了個寡婦處置了縣公府的事情。
雖然縣公府在上京不算什麽厲害的人家，但那可是她那位溫潤穩重，自登基以來一直被人人稱頌賢名的皇帝表哥。
寡婦，陛下，處置她的夫家。這幾個詞堆在一起，京城人人無不好奇這位沈娘子。
明越自然也是，如今親眼見到沈執荑，她才明白皇帝表哥為何要待她好。
真的是好生漂亮的姐姐，別說男人了，她這個女人看著都喜歡，簡直就是“我見猶憐”。
沈執荑聽到明越的話，像是很好說話般點頭：“無礙。”
她不知道明府的人是真沒空來接她，還是因為看不上她，所以故意給她下馬威。
但她自小就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。如果在上京的這些日子她需要和明家人相處，那必須得討好他們才行。
明越看起來年紀小，說話做事也透著股稚氣，讓人跟著一起相處都好像變得年輕許多。
“表姐不必拘謹，我們明家沒有那麽多講究的。”明越看沈執荑一直不說話，還以為她是覺得不好意思。
“悄悄告訴表姐，其實我們明家不是世家。”明越湊到沈執荑耳邊悄聲道。
沈執荑點頭，這事她是知道的，倒也不是因為別的，主要是她小時候就想將來做個貴人，讓別人都不敢再欺負她。
而在小小的自己心中有兩個最佩服的人。一個是那時還是太後的徐宜主，另一個就是當時的貴妃明珠。
這兩個都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典型。徐宜主直接讓滁州徐氏從不入流的世家，變成能夠與瑯琊王氏抗衡的世家，在京中有著“京兆徐氏，去天尺五”的說法。
但徐家本來就是世家，可貴妃明珠可就完全不同了。
她只是江湖女兒，聽聞以前就是個游俠，這般卑賤的出身，卻能高居貴妃之位，還是太子的生母。
明家最初不過是在夔州經營一家小小的武館，如今卻出了明太後不說，還有個前幾年以三萬兵馬勝敵軍十二萬兵馬的明將軍。
沈執荑自幼佩服明太後，還佩服明家人。這般成績，連尋常世家看了都望塵莫及。
不過……
沈執荑想起自己從前不知道陳習彧身份時，不只一次說過她佩服明家人的事。
現在想想，那時他肯定是在憋笑吧。
說不定還會覺得她真是個鄉巴佬，才會如此大驚小怪。
沈執荑佯裝很驚訝的神情：“居然是這樣嗎？”
明越點頭：“我沒別的意思，我就是想說沈姐姐在京城，除了我們明家其他人的話都別信。”
似乎生怕她不信，明越小聲叮囑道：“尤其是那些世家的人，離他們遠點，他們就一群瘋子……哦，有個不瘋的，改天遇上我指給表姐看。”
沈執荑不知道明越這話是真是假，但她點頭微笑：“好。”
明越見她這樣便真的以為沈執荑是信了，拉著她就開始講京城有什麽好玩的和好吃的，看起來真是個可愛單純的小娘子。
沈執荑沒來由的有些羨慕。
能養成這樣的性格，想必明越的父母應當是很疼她的。只有在愛裏長大的人，才有資格無憂無慮、天真爛漫。
就像她少年時也總是猜測陳習彧的家庭一樣。
她總覺得能養出他那樣端正性子的人家，必然得是家庭和睦，父母恩愛的。她還猜過陳習彧的父親定然也會是個溫潤君子，母親也肯定是文采過人的大家閨秀。
只是現在看來她猜對了，卻又沒有完全猜對。
沈執荑跟著明越走，卻發現花閑不見了。
她這些日子想不通花閑為何要跟著到上京來。
雖然花閑說是來照顧她的，但沈執荑總覺得很奇怪。這一路花閑都在和行月她們打聽徐家的事，她也不知道花閑想做什麽。
她對夏橘道：“等會兒花閑回來了，第一時間告訴我。”這孩子怎麽剛到京城就亂跑，這裏可不是南州，不小心得罪人了該如何是好？
“表姐快來！”明越見沈執荑走的慢了些，不僅停下來等她，還思索了一下攬住她的肩：“表姐不會嫌我煩吧？”
沈執荑看著明越毫無惡意的笑容搖頭。
沒有人會拒絕善意，雖然她知道這些善意對有的人而言一文不值，但對她來說……她珍惜別人的每一分善意。
“好！”明越蹭了蹭沈執荑。
唔，沈表姐身上好香哦，而且長得又漂亮性格還好。
“等會兒我讓廚房給表姐做夔州菜！”明越高興道。
表姐這麽好，她必須得用他們夔州最好吃的東西款待表姐！
“陛下，徐娘子給您送了點心來。”德安進來時陛下還在批折子。
按往日來說，陛下肯定會讓徐娘子把東西送進來，德安也只是例行公事問一句。
但這次陛下頭也不擡：“不必了，讓她以後也不用送了。”
德安聽到這話滿眼不可置信。
誰都知道徐娘子幼時就被接近宮中，本來是板上釘釘的太子妃和皇後，若不是七年前朝中風波不斷，後來先帝又猝然崩逝，她與陛下早就該是成婚了。
而陛下失憶後也突然開始疏遠徐娘子，不過雖疏遠她，卻還是給足了顏面。
這次陛下不收徐娘子的東西，那可不僅僅是打徐娘子的臉，說嚴重點，甚至可以說是打徐家的臉。
“沒聽清嗎？”陳習彧重覆了一遍。
德安忙不疊道：“喏，奴婢知曉，這就去回了徐娘子。”
陳習彧望著殿門口。
他早就不是剛登基時那個處處受限的少年，除掉徐家也不過是早晚問題——但真正讓他今日不收東西的原因不是這個。
從前他覺得無所謂，旁人的東西收了便收了。而如今他若是再收，旁人反而以為沈執荑不重要，會輕賤了她。
徐宸鸞這次也不是真的想給他送點心，無非是替徐家來試探他的。
既然他們自己想試探，給他們一個回答也無妨，正好讓他們知道沈執荑不能動。
想起沈執荑，陳習彧喚來劍柔問：“她入京幾日了，如何？”
劍柔道：“明娘子好生喜歡沈娘子的，待她極好。不僅請沈娘子吃夔州菜，還吵著等明夫人回來，要了錢就帶沈娘子去街市上逛。”
陳習彧點頭。
他就知道明越肯定會喜歡沈執荑，也不對，誰都會喜歡沈執荑。
只是明家暫時更適合她住，外祖母也最是明事理，她應該都懂陳習彧的意思。沈執荑住那裏她會把沈執荑當親孫女疼的。
門外德安向徐宸鸞滿是歉意地行禮：“徐娘子，陛下說這點心，您以後就不必再送了。”
徐宸鸞看起來無悲無喜：“好。”
她轉身離開，侍女寒酥：“陛下居然枉顧您與他青梅竹馬的情誼，為了個寡……”
“住口。”徐宸鸞斥責她道。
她和陛下哪裏來的什麽情誼，無非只是當年互相取暖的可憐蟲罷了。
不對，陛下可不是可憐蟲，人家從前是高高在上的儲君，現在是萬人之上的帝王。
陛下那樣的人才不會喜歡可憐蟲，他只會喜歡驕傲的，恣意的，熱烈赤誠的人。
徐宸鸞突然越來越想見沈執荑了。
因為她總覺得陳習彧喜歡的人，她肯定也會喜歡。
而且她也想知道那個沈執荑究竟是得多明艷不可方物，才能讓陳習彧這種人為她做到這個份上。
“昭平縣主遞了幾次折子邀我出宮游玩。寒酥，備車馬，我要出宮。”徐宸鸞道。
她倒是要親自會會這個沈執荑。
“徐姐姐！”徐宸鸞正想著就看到她最不想看到的一個人。
陳醒提著衣裙向她跑過來：“你這是剛看望完皇兄嗎？”
徐宸鸞語塞，卻又不能直說陛下根本沒見她，可又不能對這位冷臉。
昭靖公主陳醒，陛下如今唯一尚活著的姊妹，平日裏千嬌萬寵，誰都不敢招惹。
只是這位公主卻偏偏有個最致命的缺點。
“徐姐姐放心，本宮心中的皇嫂永遠只你一人。那江南來的寡婦，才不配做本宮的皇嫂。”陳醒眉眼中閃過幾分嬌羞，“只是……不知道徐丞相近日可還好？”
這位高傲至極的公主最大的缺點就是生在皇家卻是個重感情的傻子。
徐宸鸞假笑回道：“兄長近日一切都好。”
若是陳醒能不喜歡她兄長，恐怕她兄長才會過得更好。
“徐姐姐，我便先行一步。”陳醒問完徐鶴言的近況，對徐宸鸞的熱情就弱了許多。
這也並不難理解，若不是心上人是徐宸鸞的兄長，陳醒才不會把她放在心上。
“皇兄！”陳習彧聽到這話握著毛筆的手一頓。
這個聲音，他一聽就知道是誰，他淡淡道：“你來做什麽？”
陳醒掐了自己的大腿，擠出幾滴眼淚：“兄長，我聽說徐家要讓徐鶴言娶昭平縣主。”
“是有這麽一回事。”陳習彧應道。
“皇兄，”陳醒拽住他的衣袖撒嬌，“那我怎麽辦？徐鶴言娶了別人，我怎麽辦？”
陳習彧看到因為妹妹的動作而在奏折上留下的墨跡，平靜開口：“他娶別人，你也嫁別人不就好了。”
“皇兄！”陳醒覺得陳習彧簡直不可理喻，“你知道的，我從小就喜歡徐鶴言，如果不能嫁給他，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！”
“不可能。”陳習彧揉著眉心無奈道。
與自己剛出生就被抱給徐太後撫養不同，他這個妹妹從小跟著生母長大，早年明家尚未靠軍功起家時，她常受人欺負。
而那時徐鶴言庇佑過她。人家只是憐憫施舍，她卻從此情根深種。
況且徐鶴言此人野心頗重也並不喜歡陳醒。
“皇兄就能帶個寡婦回來，卻不準我嫁給喜歡的人。”陳醒不滿道。
陳習彧只有她這一個妹妹，這些年都是寵著的，倒讓陳醒似乎不知道什麽話能說，什麽話不能說了。
“你想嫁給徐鶴言可以，等朕死了，你就能嫁了。”陳習彧冷聲道。
陳醒聽出他這話中的不滿，忙跪下：“皇兄，阿醒不是這個意思。”
“你如今也到了該穩重的年紀，這些日子便先不用出宮去了，先去母後那裏靜心一段時間再說。”陳習彧道。
徐家最近在與鄭家議親，他對這個妹妹算是有幾分了解。她重感情卻又心狠手辣，難保不會走極端做出無法挽回的事。
陳醒不情不願點頭：“那皇兄能不能不讓徐鶴言娶鄭觀音。”
“這是人家的家事，不該朕插手。”陳習彧道。
“有什麽不能插手的！皇兄的話誰敢不聽？徐鶴言誰都能娶，就是不準娶鄭觀音！”陳醒在這一點上格外固執，“皇兄，你知道鄭家做過什麽的！”
鄭家是害死二皇兄的兇手，大皇兄卻到現在都沒有向鄭家發難，如今還要讓鄭觀音嫁給徐鶴言。
其實也不難理解。皇兄當年的伴讀裏就有鄭家人，他也沒有與二皇兄和她一同長大，不在意二皇兄的死也很正常。
“那朕早就告訴過你，不是鄭家害死的二弟。”陳習彧提醒她。
“怎麽不是！”陳醒聽到這話，比剛才聽到陳習彧不許她嫁給徐鶴言時，都還要激動許多。
陳醒激動道：“我看大皇兄根本就不在乎二皇兄，恐怕還慶幸他死的早！”
她這句話出口，就看到陳習彧手中的筆被他扔到了地上。
陳醒後知後覺意識到她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。
德安在旁邊聽到這話忙按著昭靖公主跪下，冷汗涔涔。有些話世家和朝堂有傳聞，和當著陛下面議論性質完全不同。
當年先帝確實有廢太子立二皇子的意思，但最後二皇子戰死沙場，先帝又突然崩卒，這事甚少被人提及。
但朝中不是沒有傳言，說二皇子和先帝的死都是陛下的手筆。
“都出去。”陳習彧又喊住德安，“傳樂太醫來。”
德安看到陛下額上爆起的青筋，還有他眼裏的瘋狂之色，知道陛下這是頭疾犯時的表現。
他著急忙慌讓人去喊樂太醫，只害怕陛下萬一像幾年前那次般控制不住自己。
陳習彧原本頭疼欲裂，他腦海好像有很多極為重要的事情都被遺忘了，但他又不甘遺忘。
兩相搏鬥，就讓他頭疼欲裂，他想找個法子緩解這樣的疼痛。
卻在摸索東西的時候，沒有先摸到腰間的佩劍，反而摸到荷包裏的珠花。
圓潤的小珠攢成的蝴蝶，脆弱卻美麗，只有小小的一只，卻像有蓬勃的生機，就像沈執荑倔強不服輸的眼神。
陳習彧就這樣感覺他的心緩緩平靜了下來，腦海裏不甘遺忘的想法漸漸淡去。雖然還是什麽都沒記起，他沒有往日恢覆神智後的煩躁與不悅。
他攥緊手裏的珠花，心中越發平靜。
樂頤來時，因為知道陛下這次頭疾的誘因是什麽，連遺囑都給小徒弟交代好了。
他以為他會看到一個瘋狂、冷漠，大開殺戒的帝王，可實際上陳習彧只是靜靜坐在書案前，手中捧著一只珠花。
光從窗格裏照進，他沒有被黑暗籠罩的那張臉看起來平靜溫和，眼裏也有幾許明光。
就像被囚困已久的人，終於等到了願意停留在他綺窗前的小蝴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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